感赋篇 | 悄悄地,你走了
更新时间:2025-03-18 01:28 浏览量:6
悄悄地,你走了
文/牛勃
岳父走了,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,一个人,悄悄地走了。
紧张而短暂的培训结束了,一个人坐在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的凉亭里,风吹着,树摇着,头上明月朗照着,我的心像眼前微风轻拂的湖面,时而沉静,时而涟漪轻涌。像过来的这几十天一样,一个人坐在这儿,想得最多的还是岳父。岳父和我们住在一起,每天,不管中午,还是晚上,只要我一次不回家,岳父就会问:“中午咋没来?”“昨晚昨没来,在哪吃的饭?”多时,我会认真地告诉岳父,有时太疲乏了,随口应付一声,岳父耳背,说话的声音很大,我即使大声回答,他时而听见,时而听不见,全没什么规律。这次,出来一周多了,按往常,回到家,第一个问我的肯定是岳父,但我知道,再也不会有人问我哪去了,在哪吃的饭。这个每时每刻都在关心我的人走了,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。
话说昼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可八十多天中,不论白天怎么想,晚上我从来没梦见过岳父。遗憾之余又不免庆幸,听人说亡人不来梦中,说明他灵魂安息,去了极乐的地方,只有灵魂不得安生者才会用梦魇缠着活人。有时,一个人坐着,恍惚间会听见岳父的声音,凝神静听,却是一处寂静。活着的人和逝去的人见面的最好场合是梦里,只有在梦里,一切才会那么真切,可梦,又是多么不由人啊!
岳父逝世后,为了陪伴年迈的岳母,妻子和岳母住一起,我一个人住附近另一栋楼里。一个人的时候,总是想,想着想着,才觉着三十多年里,几乎给岳父啥都没有做,倒是岳父,父亲一样默默无闻地给我做了很多。
我和妻订婚一个多月后,父亲就逝世了。对于还在上大学的我来说,这种悲伤与无助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。是岳父填补了一个不幸的年轻人失去父爱的空白。三十多年来,在我心中,岳父已完完全全成为父亲。人说女婿是半子,不,对于我来说,岳父就是我的父亲。父亲逝世后,可能是年龄太轻阅历不深,可能是学校的群体生活容易让人忘却,也可能是时至今日好了伤疤忘了痛,那痛苦,似乎没有岳父逝世这样深。岳父的逝世,给我造成的打击是深重的,深重到只要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来。农村人对女婿和岳父之间的感情有很多偏见,甚至连女婿的悲伤也被视为笑谈。一个和你天天在一起,离开半天,一顿饭不吃都要问你好几遍的人,和生身父亲有什么区别?这样一位父亲般朝夕相处的人没有任何征兆说走就走了,那种猝不及防的打击,那种出于情感本能的悲伤还用得着说吗?
八十五岁的岳父走得太突然,没有丝毫离世的迹象。晚上还在谈笑,还在和我们同桌吃饭,还继续着他良好的卫生习惯,可清晨时他竟悄悄地走了。那么自然,那么安详,身上的被子整齐得就像刚刚盖上去似的。只是他再也听不到女婿的呼唤,再也不能看一眼他疼爱的儿女们了。
花落无声,瓜熟蒂落。
岳父逝世后,我问了好些知名大夫,他们告诉我,岳父这种情况属于在梦中逝世的,一睡不醒,只有在梦中逝世的人才会如此安详。我还请教了几位佛教界的高僧大德,他们一致认为岳父是有大福报的人,这样的人不是很多,梦不到岳父是因为他的灵魂早已往生,早已安息,不会惊扰任何人了。
岳父是一个纯粹的农民,一个一颗字都不识的,除了劳动对生活几乎别无所求的标本式的老一代农民。岳父拥有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心,从不与人计较,对什么都能想得开放得下,永远乐观开朗。他不想什么,也不追求什么,乐天知命,一生的目光聚焦在子孙身上。岳父逝世后,整理他生前照片,发现岳父的像,不论是单个的,还是和大家一起的,全都在笑,而且笑得非常开心。岳父逝世后,竟找不一张“严肃”点的照片作为遗像,只好用了一张在大像山上照的,头戴白草帽,背景是甘谷县城的照片。照片上的岳父,爽朗的大笑,那么开心,似乎都能听出声音来。岳父灿烂的笑容,感染了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。岳父像所有婴儿一样,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,却是大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。笑了一生的岳父,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念想,依然是他灿烂的,爽朗的笑容。
和岳父生活了三十多年,岳父对我从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,就连一个不满的动作,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。岂止对我,几十年中,我从未听见岳父说过一句对谁抱怨的话。岳父一生满足,困难的青年时代满足,有岳祖父母和岳母打理生活,他只是默默地劳动;晚年的岳父是幸福的,子女事业有成,经济上不再有任何负担。对于生活,岳父所求无多,除了每天一罐茶和晚上必看的秦腔外,几乎再没什么要求。岳父虽不识字,可对戏,绝对称得上“票友”水平,他不仅爱看秦腔,而且所有的剧种都爱看。八十二岁之前,县城只要有戏,不管是天门山下还是大像山下,他必会去看,而且不坐车,走着去,走着回,尽管我们不放心,但岳父乐呵呵的,你说你的,我做我的,全无所谓。有时我想,一个八十岁的老人,五里多路,走着去,烈日下一坐三个多小时,看完又走着回来,不是真正的爱好,谈何容易。每天晚上七点半,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戏剧演出准时开始,岳父吃罢饭,洗漱毕,睡在沙发上看戏,雷打不动,直到一场戏看完。有时看着看着睡着了,什么时候醒来,没完,继续看,完了,关上电视睡觉。我惊讶的是,岳父虽不识字,很多唱词估计也听不出来,但岳父基本上能看懂戏,中午吃饭时常常和我交谈观后感,让我这个隔三差五搞戏剧的人都自愧不如。
岳父看了一辈子戏,逝世也是看完一本戏逝世的。岳父的一生,真可谓是戏剧的一生。
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老人,岳父谈不出如何教育子女,但他会以身作则,他的教育就是行动,就是勤劳善良,就是孝顺仁厚。岳父的孩子不多,但都很成才,事业说不上多大,但都风生水起,老天抬爱,子女生得也顺心顺意。孙辈不仅全部工作,而且岗位都不错。岳父有二子一女,长子瑞武二子一女,次子增武一子。记得增武儿子出生时,我和岳父正在七甲村老院里,我把消息告诉岳父时,正在劳动的岳父放下手中的铁锨,长出一气后对我说:“这辈子足了。”当时我的两个孩子已出生,次子的孩子就成了岳父最关心的事。岳父逝世的前天,长子瑞武得了第二个孙子,这是岳父的又一个曾孙,是另一个孙子的,岳父不仅知道了消息,而且还看了手机发来的照片,岳父乐呵呵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浮着,可仅仅十几个小时后,岳父竟瞒着大家悄悄地走了。
岳父逝世后有人问我:“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?”我肯定地说:“没有。”要说放不下的事,就两件,一件是二孙子结婚两年多,一直没孩子,可这孩子在岳父去世前一天顺利出生了,还是个男的;二是今年计划将老家一院房子全拆了盖新房,岳父虽不舍,但拆旧换新毕竟是好事。岳父逝世于计划拆房的一周前,有人说岳父伶俐了一辈子,连逝世都这么伶俐。
岳父逝世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,我对岳父做了什么?岳父似乎从未要求过我做什么,我也从未对岳父做过什么?岳父看起来瘦弱,但身体一直不错,没得过什么大病,一生都能自理。在几十年的生活中,岳父一直是我的精神靠山。人啊,仅仅把父母,把亲人当靠山时,实际上是变相的自私。父亲逝世几个月后我毕业参加工作,四年后从三中调回县城,家依然在乡下。每天上班离家时,都要看一眼母亲;傍晚下班回到家,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母亲,问一两句话,不了解的以为是孝顺,认为这就是《弟子规》上讲的“出必告,返必面”,实际上,这是子女为自己寻找精神的寄托和安全感,这种表象和孝顺关系不大,却往往被视为孝顺。
中午吃罢饭,有时我会躺在沙发上小憩一阵,不管冬夏,岳父总会将毛毯盖在我身上,而且一定要盖得严严实实。有时睡着了,感觉不到;有时醒着,假装睡着享受这种浓浓的父爱。我知道,这种爱,除了父母,除了岳父母,没多少人能做到。可仅仅一夜之间,为我盖被子的岳父走了,那种温情与父爱,我是再也享受不到了。
八十岁之前,岳父的生活是这样的,早晨起来,一罐茶喝罢,拿上一小马扎,县城大街小巷随意转,岳父对县城小巷的熟悉,让我这个在县城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自愧不如,下午就在住地附近和老人们说话。岳父极随时,和什么人都能交谈,通过岳父,我了解了很多在单位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,对搞文学创作的我来说,这是难得的素材。八十二岁以后,体力不济,岳父远处不去了,早上茶喝罢,提上小马扎在冀城广场转悠,累了,坐下来休息一阵,看到统办大楼里干部一个个出来,岳父就知道十二点了,下班了,他就提上马扎子往家里走,许多时候我会在半路上碰着,和岳父一起慢慢走回家。中午午休后,出门到国税局大楼下,边趁凉晒太阳,边和老人们交谈。每天下午上班经过时,我都会看见坐在廊檐上的岳父。岳父逝世后,每看到广场提马扎子的老人,我立即会想到岳父,多少次竟然悲从中来,不能自禁。触景生情,再也不想看国税楼前那些幸福的老人了,却是绕不过,在曾经熟悉的地方,再也看不到敬爱的岳父了,有好多次,热泪盈眶,“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。”那熟悉的地方,再也不会有我的岳父了,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。我将对岳父的思念化为真诚的祝福,默默祝福那些曾经和岳父在一起,和岳父一样可亲可敬的老人们,平安幸福,健康长寿。
岳父逝世后一段时间里,我不再睡沙发了,睹物思人,处处遗泽,熟悉的沙发给人太多的伤感。后来,我从原来的位置换到岳父生前常睡的地方,枕着岳父曾经枕过的枕头,就像当初坐在岳父身旁一样,格外踏实。岳父给我的打击之所以沉重,之所以猝不及防,就在于我根本没想到岳父会离开我们,会这么悄然无息地离开我们。无疾而终是多少老人追求的归宿啊,可我,宁愿残酷点,让岳父得个小病,有一个让我们守护着慢慢离开的过程。在感性和理性的较量中,我失败了,人过七十夜夜防,何况是年已八十五岁的高龄老人。可我压根没一丝这方面的准备,根本没想过健康的、乐观的岳父会突然离开我们,离开他热爱的孩子们。
少年不识愁滋味。少年时,仗着年轻气盛,余勇可贾,不时作舍我其谁之想,却不知越往后,碰的壁越多,自然而然就相信起命运来了。人生遇合,贫富贵贱,说穿了,一切皆有命。岳父早年多难,年抵老境,却是百事顺遂,一马平川。天道酬勤,岳父无愧于这“勤”字;地道酬善,岳父无愧于这“善”字。岳父极普通,普通得就像大西北随处可见的黄土山丘,谈不上高峻,谈不上巍峨,可在我心中,岳父就是一座一靠三十多年的大山,他在,我心里就踏实。瞬息之间,这座山塌了,作为精神的象征,这山又是永远塌不了的。与世无争,与人无忤,岳父留给我的是一个普通人的精神和情怀,是这个世上看起来简单,真做起很难的人生准则。我一生的幸福和幸运,就是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岳父,并且能做他的女婿。做他的女婿,是此生的缘份,真想来世还做他的女婿,真希望来世还有这个缘份。
生世见不到了,梦里也见不到了,只有来生,只有来世。
悄悄地,岳父走了,走不了的,是女婿对岳父绵绵不绝的思念。这不仅是女婿对岳父的思念,更是一个儿子对于父亲的思念。岳父,就让我看着你爽朗的笑容,在思念的幸福和痛苦中,祝天堂里的你,幸福、健康、快乐、平安。